【楚苏/HE】山鬼

很久以前参的本子 窗了 放出来

插图 @Anserenia 


“……苏氏有异女。幼怀珠丽,五岁习琴,七岁能诗文。至及笄,每乘车道市,有公子掷果盈车。时天下乱,嘉世倾颓,以骨肉相食。故作男饰,行走江湖,以避世祸。近山拟志,临水思长,约三岁,著有《沐雨集》、《乘风录》。兴欣元年,巫山有异闻,神女降世,宝华七彩。往之,不得见,再往,终见之。初常归京,述山中风物,四时不同;精怪狐鬼,可爱非常。至四年,再不得见,有人樵山,见与山鬼同辛夷车。又有人窥苏女,采薇山阴,见人生喜。贞治年间,吏兵入蜀,凿井伐盐。然巫山高峻,云烟流带,鸟道九回,多有伤亡。后终不知苏女所踪,巫山山鬼亦不见。”

                                                    ——《玄怪志·地册·巫山》

苏沐橙学琴学到十年上,一日忽然问道:“凤为何求凰而不慕凤?”

 

“凤阳凰阴,阴阳相合,天经地义。”

 

“叶修哥哥就和……”苏沐橙瞥见她老爹走了进来,赶紧闭嘴,舒肩收容,左手龙睛、右手凤目,轮拨勾剔,便是一曲《雉朝飞》。

 

苏老太傅满意地点点头,接过侍女手中的托盘,亲手添了些八仙果粒,这才心满意足地去为众皇子授课。老太傅脚跟磕着门外青石板的一瞬,苏沐橙把香囊倒空了,里头没有白芷与山奈,全都是瓜子儿。

 

“再弹一遍《关山月》。”

 

苏沐橙颇有些不情愿地起身去净手焚香,沉下心来将上个月学的琴曲弹了一遍。琴师僵硬的面容微微动了:“手有些生,小姐怕不是每日练习。”

 

我哪日都很少练习。

 

这几年朝里一直不太平,周遭的小部落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有天人预知嘉世国祚三百年,如今也的确到了头上。国君昏庸,除了割地求和,便是祭天作法。如此嘉世,焉能复存。苏沐橙这样想着,取下腰间两块玉牌摩挲,一块刻着“橙”,一块刻着“秋”。

 

城破的时候,苏沐橙立在翠微山上的翠微亭里。有逃得晚的帝京人说,义军的首领叫作叶修。她下意识望向了城西的将军府,将军府火光接天,与皇宫开出两朵末世奇葩。文武百官都在城破时与帝胄聚于太庙,九龙鼎里是满满的油脂,一把火下去,嘉世便什么都不剩了。

 

苏沐橙压低了纱帽,从怀里掏出两块玉牌,将刻着“秋”字的挂在腰间,“橙”字那块抛进了翠微池。她想起话本小说里常写的桥段:从此世上没有了谁谁谁,多了个谁谁谁。

 

从此世上没有了苏沐橙,重生了个苏沐秋。

 

 

温柔乡的花娘拿牙箸敲了敲桌上的酒杯,那杯子声音清越,竟传到这小楼每个角落。一连九声,楼上楼下骚动起来。

 

“九声!”

 

“是九声!”

 

花娘宛转了嗓音,素手向楼上琴阁一扬:“听得仔细的官人,都听见刚才敲的可是九声。”

 

琴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靠敲声来告诉听琴人这琴师技艺的高低。普通的琴师敲三声,有名的大家要敲上五声。兴欣帝在秋节上兴致勃勃要鼓琴,机灵的内侍敲了七声。天子弹完了,轮到请进宫里的琴师了。琴师一曲十八拍,竟引得天子垂泪,转日就下诏赐号“妙音子”,琴前九声,尊贵无比。自此国内上下都以听妙音子鼓琴为荣。

 

苏沐橙弹完了琴,琴侍送进阁来的绣袋里满满当当的全是金银,间或还有香帕簪花。香帕偷绣了闺字,花儿里藏着诗句。苏沐橙只留了部分金银,命琴侍退下了,拎着绣袋转到后堂去寻戴妍琦。戴妍琦侧躺在冲门的美人靠上,一身十二破广袖留仙裙,金绣着芍药花,长发高高挽成凤冠,裙尽处微微露出云头锦履,正喂着水廊下的锦鲤。戴妍琦接过袋子粗一打量,便知苏沐橙没拿多少,颇有几分嗔怪道:“姐姐跟我客气什么?赖你琴技,温柔乡的生意好做了许多。”

 

“你消息灵通,我想向你打听巫山神女。”

 

戴妍琦低头想了想:“神女?倒真有人见过,来屋里说。”

 

戴妍琦给苏沐橙端来巴蜀有名的云顶金线茶,将所知一字不漏地说来与苏沐橙听:“巫山有盐,近百年总有人背着官府私开盐井。兴欣立国前后吧,有个戎卢国的盐贩子千里迢迢跑来巫山勘察盐矿。他回到西域就说在巫山见到神女降世,神光熠熠,这是最早的说法。”

 

“约莫十天以前,我们温柔乡的人去巫山里摘红蓝花。这次走得深了些,就看见像是那个盐贩子说的‘神女’了,回来问了巫镇附近的老人,说那不是神女,是巫山的山鬼。”戴妍琦从壁橱抽了个画轴,摊在桌上,画的是只绿毛的怪物。苏沐橙仔细看了看:“这是山魈,早年有异人豢养。那盐贩子总不至于把这种大猴子看成神女吧?”

 

戴妍琦:“你想去看那神女?”

 

苏沐橙:“方才与你说的养山魈的异人,他说山魈又叫山童,是神女王座的守卫。因此我有些好奇,左右无事,去巫山玩玩也无妨。”

 

戴妍琦真是无法理解文人的情趣。她只隐约知道苏沐橙是先朝侯门之女,但具体是什么来路,并不清楚。巴蜀偏安一隅,纵然王旗变幻也不曾被侵扰几分。戴妍琦拉出个木箱,翻开来看,是把精致的硝器:“山里毒虫猛兽不少,你在外围看看便是了,不要到巫山深处去。”

 

很小的时候,苏沐秋给苏沐橙讲桃花源的故事。

 

“桃花源是哪里?”“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想要找到这样的地方,一生逍遥、平安喜乐,大抵是这个乱世每个流离人的心愿。苏沐橙去过武陵溪,去过十八夷,终究没有找到那片苏沐秋口中的桃花源。巫山既然有神女,那就可能会是神仙居住的桃花源了吧。

 

走到门口的时候,苏沐橙回转身半开玩笑道:“我这一去可就不定能不能回来了,你可有三言两语赠别?”

 

戴妍琦揽镜自照:“口袋大的话再带点朱砂石回来吧。”

 

苏沐橙:“……”

 

 

楚云秀坐在蔓生的藤树上,青身赤尾的灭蒙鸟飞来飞去为她衔回山果。树下打食儿的花狸子说,有个穿水蓝色襜褕的女人在山里逗留了七日了。

 

“轰出去便是了。”

 

“她有火神炮,我从远处瞧见了,是吞日碎片熔铸的,我们都不敢靠近她。”花狸的爪子拨弄着堆在楚云秀脚下的女萝丝,“不过我们若是远远望着她,被她瞧见了,她还愿意分我点人间的食物。”

 

楚云秀嗤笑:“你仙药吃少了,连凡人的吃食也碰?”花狸立起身扑腾着前爪:“姐姐也应该尝尝,凡人的东西滋味就是不一样。”

 

楚云秀几乎要被它说动了,一旁趴卧的赤豹昂起头来把她望着。

 

花狸继续不遗余力地劝着:“姐姐,我们去看看吧。”

 

“那就去看看吧。”

 

然而等楚云秀找到苏沐橙这几日栖身的山洞时,却发现火灰都冷了。石洞干燥处用石兰堆了个小榻,榻边还放着个包裹,看来是还要回来的。一群花狸子一通乱翻,也没能找到一点吃食,领头的那只失望地说:“可能是没了,她出山去拿。”

 

于是一众精怪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来苏沐橙的所作所为,楚云秀安安静静地听着,忽然天雷滚动,山雨欲来。

 

苏沐橙回到温柔乡,从后门直接去了戴妍琦的院子,将一兜朱砂石砸到戴妍琦面前:“下不为例。”戴妍琦嘿嘿一笑,翻捡着袋子里的石头:“唔,比寻常见到的要好许多呢,虽然还不如辰州砂,不过也得算是上品了。”

 

“有遇见什么有趣的事情么?”

 

“有。”提到这个苏沐橙就兴奋起来,“起初我还遇见过樵夫,后来林子越深,光也就越暗,但穿越那片密林就又是亮堂堂的山谷了。我还……”

 

戴妍琦拍案而起:“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去林后的深山么!”

 

苏沐橙:“我这不是出来了么……你听我说。我猜是因为少有人能到达,那里的动物都不怕人的。虽然躲得远远的,但你不去吓唬他们,他们就远远近近地跟着你。还有几只花狸子,跟了我约莫有三天,有一日我坐在溪边吃干粮,他们还过来要。”

 

“有红色的狐狸,只尾尖是黑的,特别漂亮。溪水很清,尽处是一个深潭,我担心有大的水怪,就没有下去看。”

 

“只可惜,还是没有找到山鬼。”

 

戴妍琦引苏沐橙到汤室,让她先沐浴。苏沐橙刚入水就喊道:“妍琦,帮我准备好干粮,我马上就回去。”

 

戴妍琦翻了个白眼:这人定是魔怔了。

 

苏沐橙总算也不是没良心,自己流浪巴蜀这些年,多亏了戴妍琦处处帮衬。沐浴后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又上琴阁弹了首曲子。

 

《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人间琴曲,天胄少有听闻,但这一首楚云秀却听过。司马相如亡故后,因琴赋双绝而被留在了鬼君处。有次天宴,鬼君带他来炫耀,他弹的就是这曲《凤求凰》。听说司马相如当年就用此曲挑走了一位富家女,楚云秀遍观在座的小姐们,心想此言多半不虚。

 

苏沐橙收弦一划,博得满堂彩。楚云秀听完了曲子,从角门出去,待出了城门,手捏法诀使了个神行术,正落在巫山山脚。不待过往凡人看清便在平地卷起一阵狂风,直刮进巫山深处那个山洞里。换下苏沐橙的衣裳,楚云秀抬臂嗅了嗅身上的气息,微皱了眉。

 

她座下的赤豹退避几步,一双铜铃般的豹眼眯成了缝。洞里洞外挤来围观的精怪都散开去,花狸抬爪掩了口鼻:“姐姐你去了一趟,回来一身臭气!”

 

“是啊,凡人身上就是有些这样那样的气味。”

 

“姐姐以后不要去人间了。”

 

楚云秀披上薜荔衣,径直走向寒潭,半路扔过来一句:“去同她要吃食时,怎么不见得你们说她身上有臭气?”

 

苏沐橙花了约莫两天功夫,又穿越那片树林。这次,一群花狸子一字排开,直勾勾地盯着她出现的地方。

 

苏沐橙:“……要吃的?”

 

一众花狸子扑上来,疯狂地嗅闻着苏沐橙身上的气味。苏沐橙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这群野物发狂要咬人了。只片刻,一众花狸子又都四散窜入林中了。

 

楚云秀拿女萝丝为几只新来的兔妖编花环,听了狸子们的回报,淡笑道:“这有什么?凡人大都心不净,是以身上才有怪味……好了。”几只兔妖顶着花环去一边玩闹了,楚云秀身影一晃又消失了。

 

苏沐橙在那条小溪旁洗衣。方才被一群脏兮兮的花狸子没轻没重地踩了好几脚,这几日山里又下了雨,不只身上有了泥污,连带洞内的衣物也受了潮。再一抬头,就见河心的大石上,坐着个极美的女人。

 

长发漫卷,身上是女萝勾着薜荔叶织成的草衣,半截白藕似的小腿浸在清溪里,胸前戴着用菩提果串成的一串项链。她褐色的眼眸盯着自己,仿佛是在欣赏一件从未见过的玩物。苏沐橙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刚换的缥碧色深衣给风吹得一扬一扬的。她便这样和楚云秀对视许久,楚云秀淡然如初,苏沐橙却是越来越紧张。

 

直至楚云秀涉水而来,偏头似要依靠在她肩头。她感觉到山鬼在她耳畔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山鬼就直起身,满意地点点头。

 

苏沐橙:“……你是山鬼?”

 

楚云秀也不回答,只是又涉水回到彼岸。苏沐橙不知该从该去,在原地尴尬地立着。楚云秀发觉她没有跟上来,开口道:“过来。”

 

苏沐橙有些欢喜地要脱掉鞋袜,楚云秀五指一舒一抓,便将人带到身侧,横臂拦住了她没站稳的身体,便松了手自顾自走进树花深处。

 

这就是山鬼!

 

苏沐橙登时便开了话匣子:“你是不是他们说的山鬼啊?我听说你算是巫山的神女,你还是天帝的女儿瑶姬,你是叫瑶姬么?还是说这是个封号,你又有别的名字?”

 

“瑶姬是尊号。”

 

“那你叫什么?”

 

楚云秀又不答了。

 

“巫山真的很有趣,他们说的大蛇我一只也没有见到。”

 

那是我遣走了他们,楚云秀心道。

 

“我来就是要找神仙的!你到底是不是山鬼?还是说巫山还有别的山神?有山鬼,就该有山神吧?”

 

“男者谓之山神,女者谓之山鬼。”

 

算下来,楚云秀约莫有几百年没有与凡人说过话了。她的母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天帝下凡与之苟合,生下来的女儿是半神之体。天帝不缺嫔妃,却缺个帝姬。及笄那年楚云秀被接入帝乡,三百年后,分到巫山。

 

许是身体里有一半凡人的血脉,才总是对尘世中人有向往。但尘世污浊,能如苏沐橙这般的,委实难寻。

 

“你活了多少年?”苏沐橙绕到楚云秀面前挡住她的路,“为何话这样少?我听说山里的神女都很喜欢凡人的,还有神女与凡人相爱的故事呢。”

 

楚云秀淡淡一笑,黛眉入鬓扬起:“你要与我相爱?”

 

苏沐橙给楚云秀一句话堵得失了声,楚云秀继续往山上走,嘴边的笑却不曾消散。待到半山腰一处石台,楚云秀上车,又把手伸出:“来。”

 

辛夷香木为骨,金桂之枝为旗。苏沐橙在车下惊叹:“辛夷车……原来世上真有辛夷香木?”楚云秀探身捉了她的手臂拉上车:“辛夷木人间也有,辛夷香木只有青帝的居所才生。”

 

一声唿哨,四头玉狮拉着车子盘山而上。通向山顶的盘山路似是人为开凿出来的,正方便这辆车通过。苏沐橙坐在车上,侧头看着楚云秀逗弄落在窗上的青鸟。楚云秀回头望她,苏沐橙思索片刻:“神仙……能活死人、肉白骨吗?”

 

“不能。”

 

“我听说……”

 

“都是假的。”

 

苏沐橙有些颓丧,却不好在楚云秀面前表露出来,只好强撑着一张笑颜。楚云秀又回头瞥了她一眼,将手里青鸟递到苏沐橙怀里。那青鸟极通心意地啄了苏沐橙的下颌,叽叽咕咕地叫了起来。

 

“我叫楚云秀。”

 

“嗯……啊?!”苏沐橙腾地坐直了身子,于是又是一连串的问题,“为什么姓楚呢?天帝是姓楚的吗?那先代的楚王自命天子,这么说是真的啰?”

 

“我的母亲是凡人,姓楚。”

 

苏沐橙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于是住了嘴。楚云秀引她将巫山游遍,苏沐橙告辞时,楚云秀送给她一枚桧叶。

 

“我在山里等你。”

 

苏沐橙再回到温柔乡,才知道不觉已过去了四年。终日与楚云秀相伴,为她弹琴,与她下到潭中戏水,乘着赤豹在山中穿梭,不知觉就蹉跎了年华。

 

戴妍琦寻思着这次苏沐橙弹的曲子倒不曾听过,许是这位大家自谱。就听着苏沐橙清声歌道:“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唱的是前朝大夫写的《山鬼》,于是一唱便是整整五十年。五十年里苏沐橙有四十九年是在山间度过的,从山间采薇而歌的少女,熬成了白发老妪。

 

楚云秀将菩提花堆满她的藤床,苏沐橙望着她,突觉自己这一生,委实过得辛苦。

 

“云秀,你可听说过南柯一梦的故事?”苏沐橙咳了起来。山间湿冷,她年轻时久居巫山,到老了,一要下雨,浑身的关节都像扎了针。

 

“嫏嬛里不曾见过这个故事。”楚云秀说,“又是一个百年,我要回天庭述职,悄悄带你去嫏嬛里走一趟。你最喜欢读书,那儿的书卷可多过人间任何一处。”

 

楚云秀的生命里,时间是以百年来计算的,百年时光于她,不过弹指一挥。她还穿着那件女萝勾着薜荔叶织成的草衣,胸前挂着菩提果项链。苏沐橙生白发,而她永远正华发。

 

“这个故事啊,讲的是一个人梦入大槐安国,做了南柯太守,二十年里荣华富贵尽享,尝遍世间美好,所求皆得,所欲皆果。然而他醒后发觉那是一场梦,于他而言是二十年,于世人不过一夜。二十年里的娇妻美妾,高楼大宅,都是空欢喜。”

 

“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又贪恋着梦境,想是个痴儿。”

 

“是啊,痴儿。”

 

我苏沐橙,半生颠沛,遇你始得归宿。虽不过洞庭一方,溪水一条,却甘愿舍弃帝王赐下的金玉宝珠,余生尽付此间山水。我为你弹《凤求凰》,为你弹《山鬼》,徒获一句“琴音绕梁,举世无双”。你听得懂琴声婉转,却听不懂我心曲幽怨。

 

楚云秀早先说,她做了太久的神仙,好多事情都已记不清了。像是神界一位极好看的神仙,他在时间树下苦等一个故人,却因时光漫长而忘记了他苦等的原因,直到那人转世,落个对面不识。她的母亲与天帝一夜露水,产下云秀帝姬,纵然当年与天帝有千般万般的喜欢,都抵不过仙人两隔。

 

人间说书先生讲那些悱恻故事的时候,总喜欢说一句仙妖殊途。现下想来,仙妖殊途,却仍旧能在长长久久的生命里心心念念地思恋着另一个。然而人与妖、与仙,总是被时间辜负。就好像那个等待故人的神仙,确是等到了,没有认出来,和等不到又有什么区别?

 

我苏沐橙,半生颠沛,遇你、懂你、倾心于你,终于输给时间。我猜你对我有几分薄情,而我却无法等你到深情。

 

苏沐橙死在这年夏天第一滴山雨落下之前。楚云秀去挖她埋在山谷中的桃花酒,前几日官兵开凿盐井,不慎挖塌了巫山一带地下的山气,山气一断,连带着小半座无名山岭都塌了,死了不少人。楚云秀现出神迹,将剩余人全部逐出巫山,又驱荆棘、藤蔓封路,引毒蛇虫蝎寄住左近。官兵试着入山,多次失败后终于暂时偃旗息鼓。

 

楚云秀将那几坛酒埋到了陨龙之地,再回到巫山主峰时,却遍寻不得苏沐橙的踪迹。到了傍晚,楚云秀在枝叶杂乱的废谷里寻到了苏沐橙。

 

那个废谷里,停着一辆辛夷车。苏沐橙刚与她相识时,楚云秀乘的便是这辆。后来车辕断开,修好后楚云秀又提议再做一辆更宽敞些的,这一辆就停在了这个无人的山谷里。偶尔苏沐橙出山,还会乘上一程。再后来她年岁渐大,乏于山路奔波,这辆辛夷车就被彻底弃之不用了。

 

苏沐橙仿佛睡着了一样,但楚云秀在她身上感受不到一丝生命的迹象。辛夷神木为棺,尸体千年不腐,无怪乎她的容颜仍旧栩栩如生。

 

“人会生病,会老迈,最后会死去。”苏沐橙说,“云秀,终究有一天,我会离开你。”

 

“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楚云秀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好像转眼间,苏沐橙的眼角就开始蔓生出细纹,皮肤也不再细腻。

 

“我第一回见你,你弹《凤求凰》。我想向你学琴,山里很寂寞,我想学琴。”楚云秀以手捧土洒上辛夷车,“后来我觉得,与你在一起,就不寂寞了,也就再没提过学琴的事情。凡人的生命竟然这样短暂,这就是你与我说的死亡?”

 

“无碍。本座天胄贵子,九尺天光台上敕封瑶姬,便是九幽黄泉也下得。我答应过你,你要是死了,我去黄泉把你找回来。嗯,就这样吧。”

 

楚云秀被拦在鬼门关外,守门的鬼卒道,纵然是帝姬,没有手谕他们也不敢放人。楚云秀也不与他们多言,劫风上手,起手就是天雷地火。接连不断的天雷与撕裂大地涌出的火焰摧毁了写着“鬼门关”的牌坊,楚云秀的笑容里掺进了几分志在必得。

 

她是帝姬,天胄里最尊贵的几位之一。从小到大,她想要的,努力了,都得到了。

 

“无用的,瑶姬,莫拿你帝姬的架子欺我。”叶秋甩手将战矛插在殿上的考罪石前,透地三尺,“我说了,苏沐橙早就投胎转世了,你就是把黄泉填满,也阻不住她的灵魂回归尘世。”楚云秀的笑容越发自得,看着叶秋的眼神越发轻慢:“我与她商定,等她死后就把她的灵魂带走,她是不可能去投胎的。连我父君都同意了,你竟然敢拦?”

 

“苏沐橙是楚云秀永生永世的挚友,谁也带不走。”

 

叶秋点点头:“那无怪她要走。”

 

苏沐橙这一世的胎投得不好,变作了一尾锦鲤。楚云秀寻到她时,已奄奄一息,忙渡了灵力去,隐在树后观她动作。那锦鲤叫她救活,又平白得了仙气,由物入妖,幻成个着鳞纹衣的少女。楚云秀正要现身,却见她又扑进池中,那池中游上来一群的锦鲤,围着她嬉戏。

 

噫,反倒是她楚云秀多余了。

 

不到百年,她的妖气渐渐显露,让过路的道士收了去。再被楚云秀找见,早给剔了妖骨,又变作一条锦鲤,不过七年,死了。

 

楚云秀叹口气,只得继续守着。不老君的丹鼎三千年才开一次,距离上次开鼎不过一千年,楚云秀再有能耐也不能将人已吞下肚的不老药抠出来喂给苏沐橙。天帝听说他这小女儿为了挚友终日奔波守护,于心不忍,答应下次开鼎得的两颗不老药许给苏沐橙一颗。

 

第二世,苏沐橙可算是投了人胎,这次成了将门之后。不巧人间又是乱世,身为女子,苏沐橙披甲上阵。楚云秀是不担心苏沐橙的,她见过苏沐橙在阵前杀敌的英姿,是以放下心来回天庭述职。而等她再回来,留给她的只是座无名空坟。

 

原来人的生命,当真如此脆弱。楚云秀又叹了口气,这个苏沐橙,怕是哪生哪世都让她无法安心。

 

楚云秀提了酒菜摆在苏沐橙坟前,喝不到半壶就听见身后长剑出鞘的泠然声响。穿铁甲的男人有几分面熟,似乎是番邦的那个将军。

 

“她要是不做大将军,等我们打下来天下,我就娶她当夫人。”

 

番邦将军的语气里有淡淡的恋慕,更多的是尊敬。楚云秀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等回过神来劫风已握在手中。她没有施展法术,以杖代棍将那个番邦将军打得浑身青紫。

 

第三世,苏沐橙因上一世杀生太多,被罚入畜生道。楚云秀望着漠北草场上那匹驯服的白马,使了个隐身的术法凑到近前去逗弄她。最初,那马还乖顺地任她梳理马鬃,忽然像是吃错了料,前蹄扬起,竟似要将楚云秀踏杀当场。看马的马倌不知为何,赶忙过来稳住了马。四下里望着,却没有找见惊了这匹马的原因。

 

那双马眼里,全都是浑浊的漠然。楚云秀的心给那对铁蹄踏成了千万片,慌忙逃回了九重天。

 

楚云秀小时喜欢在月老处调皮,尤爱错搭红线看老头儿前窜后跳地忙碌。这次给他乖乖缠了十几天的红线,惊得月老险些谱错了金石录。

 

“我有个好友……对,就是苏沐橙。我守她的轮回,可她不是不愿见我,就是忤逆我。”楚云秀将红线一匝匝缠满了十指,再绕上一个个线轴。月老拿着金剪,仔细地算着红线的长度。

 

“兴许她不想要你这个好友。”月老咔嚓一刀,剪断尘缘,“六道殊途,人只能与人交友,否则就会很辛苦。冥冥里她定然是排斥你的,怎么能不逃呢?”

 

楚云秀想起那匹驰骋青翠的白马,哼笑道:“不想要好友?那就拴起来。”

 

这就是神仙之道:强买强卖。我认准的东西,永生永世都逃不了。楚云秀灵光一闪,离开时偷拿了个线轴藏在袖里。月老的线轴,那是能无限向外拉扯红线的。红线不断,缘,也就不断。

 

这次错过了许多世,楚云秀是在投胎作官家小姐的苏沐橙进寺还愿时寻到她的。香火缭绕里,苏沐橙身着月华裙,头戴珍珠翡翠冠,腰悬仿宋制的玉环绶,盈盈纤步,款款而来。苏沐橙进完香,从一旁的小沙弥手里接过了纸袋,拿玉刀划开,里面掉出个红线头儿。

 

“小姐的红鸾星动,命宫里一片桃红。”小沙弥神神秘秘地说,“小姐的贵人定是个天仙一般的人物!”

 

苏沐橙淡淡一笑,将红线收了起来,领着侍女去了。楚云秀从柱后转出来,小沙弥见到她,笑得花儿一样:“姐姐,我可帮你给她了,她能不能系上,就看公子的缘分了。”

 

“公子?”

 

“姐姐是替自家兄弟求情缘的吧?想来姐姐是外地人,苏沐橙可是我们这儿鼎鼎有名的‘苏半城’,姐姐看她头上的珠冠,有五根雉羽呢!不只家室好,人也生得美,还能弹琴。”

 

“为何叫‘苏半城’?”

 

“说的是追苏家小姐的人有半个皇城那么多。这也就是当今圣上不贪脂粉,不然选进去就得是四宫里最尊贵的几个主子之一了。”

 

楚云秀笑了:“你小小年纪,乱七八糟的事儿怎么知道这么多。”

 

啧,苏半城。

 

楚云秀夜探苏宅,直入小姐闺房。百蝶弄花的雕金牙床上,苏沐橙正睡得安稳。楚云秀从外间她的衣裳里摸到了那圈红线,挑开双纱帘,将绣着芙蓉与春花的锦被掀了个边儿,俯身在苏沐橙的小指上动作。

 

“怎么进来的?”

 

然后她听到了苏沐橙饶有兴致、毫无睡意的笑声。

 

楚云秀甚是尴尬,抽身欲走,却舍不得缠了一半的红线,苏沐橙抬手去拦,正好瞧见:“这是什么?”

 

“我说,你替别人来系姻缘,是不准的。红线须得有情人自己系,你家公子连这都不知道?”

 

苏沐橙从不因“苏半城”之名而矫情,现在反而教育起楚云秀来。说完了又觉得此话不妥,楚云秀的打扮怎么也不像是个侍女,看她一身鹅黄色的曳地华裳,像极了壁画上飞天的女神。

 

屋内一时尴尬,守夜的小丫鬟在外间怯怯的问:“小姐,你在与谁说话?”

 

苏沐橙正要解释,就听见另一个年长些的说:“最近世风日下,还是我们进去查看一下的好。”紧接着就听开门声,苏沐橙大急,伸手就将楚云秀拉到了床上,翻身一滚把她裹进被中。也幸而那牙床极大,绣被鼓鼓囊囊,不仔细看谁能知多了个人。

 

“小姐?”

 

“口渴罢了。”

 

楚云秀闷在被中,听她沉稳地与小丫鬟扯谎,险些笑出声来。等小丫鬟退出去,苏沐橙才缩回被中,翻身看着楚云秀:“你闯我闺房,我却救你一次,你要怎么报答我呀?”

 

苏沐橙挨得近,楚云秀瞧着她熟悉又不很熟悉的眉眼,双掌合上,须臾便又打开,掌中飞出只蝴蝶。苏沐橙觉得有趣,新奇地看着那蝴蝶在帐内飞来飞去。

 

“我叫楚云秀。”

 

“咦,这名字好熟悉。”苏沐橙想了想,端着楚云秀的脸问,“我有没有在哪里见过你?”

 

“没有。”

 

第二日,苏沐橙在湖心亭里纳凉,就见初绿的柳树下站了个人。穿着曳地的长裙,便是昨夜被自己藏情郎一般藏在被中的楚云秀。楚云秀的手中绽出几道银芒,于是飘扬的柳条、摇动的草茎、池中的游鱼都静止了。楚云秀踏波而来,如履平地,在亭下水上冲她伸出手:“我带你去玩。”

 

没有哪个官家小姐敌得过这样的诱惑,更何况苏沐橙本就是个爱自由的。楚云秀说领她去城外,坐在马车里的苏沐橙并没有看到车窗外空间穿梭的光怪陆离,就这么信了。

 

“不怕我拍了你花子?”

 

“不怕。”

 

就是她的苏沐橙,敢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便好像初见时候,她大胆地问:“你是山鬼?”

 

楚云秀带苏沐橙回了巫山。

 

“你武功这样高,带我去闯荡江湖吧!”苏沐橙挥舞着手臂,将走得酸痛的脚泡进清凉的河水,“我们家守卫那么严,你都能闯进去。”

 

楚云秀带她坐辛夷车,送给她一件缥碧色的深衣。苏沐橙穿上,却发现袖子过长了。她不以楚云秀清楚地知道她的身量为异,只是穿着那件旧衣兜了几个圈子,头上的蝴蝶步摇荡啊荡的。

 

她没有第一世那样机灵,也没有第一世那样干净,楚云秀在她身上嗅到淡淡的烟火气。长得再像,此人终究非彼人,空惆怅。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转世,苏沐橙每一次投胎,都要被剥离一丝灵魂,再混进来别人的一丝,是以世界上不会出现绝对一样的两个人。两千年后楚云秀拿到不老药,那时无数次转世的苏沐橙,早就不知还有几分相似了。就好像前几世对她十分逃避的苏沐橙,现下甫一见面便能与她高兴地玩在一起。

 

苏沐橙在城东的馆子与楚云秀一同吃饭。楚云秀想起有只花狸子与她说起穿着水蓝色襜褕的苏沐橙喂动物们吃食,此时方觉得,人间的吃食确与仙馐不同。这种烟火味道,尝过一次便想要第二次。怪不得多少清心寡欲的神仙,下过凡就不愿回天。

 

神仙,也会贪得无厌。

 

这一世苏沐橙嫁作侯妃,一生荣华富贵,寿终正寝。这是因着楚云秀抹去了她的记忆,从线轴上剪下一小段红线,系在了苏沐橙和那个忠厚老实的安国侯之间。

 

山鬼骑着赤豹,唱着那首楚歌,开始在巫山与地府间来回。在刀山上行走过,在血海里翻找过,每找到一丝散失的魂,就装进供奉在巫山山心的木傀儡中。历经近千年,做好这样一个魂鬼,再把它放进要转世的人怀中。山鬼赤着脚,一身神力叫血海刀山上的怨气腐蚀得几近枯竭,而她洗净了一身血污后,却拖着残破的功体急急赶去寻了圣兽白泽,借来昆仑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女童长大。

 

时间树的主人曾经问过那个在时间树下苦等的神仙:“为了那一段缘,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劫数,值得吗?”

 

神仙微微一笑,眼里心上全是所等之人白衣沽酒、少年十八的绮秀模样。那年牡丹正艳丽,少年答话说:“相杀要相爱才够精彩,我们还不够相爱。”

 

于是神仙回答:“与喜欢的人,做快乐的事,不问是劫是缘。”

 

“你说,她是我的劫还是缘?”

 

白泽摇着玉扇,笑吟吟答道:“本是缘的,你自己生生将其磨成了劫,如今劫数已渡,该是结缘时候。”

 

“说的也是。”

 

若是苏沐橙甫入巫山,她便唤花狸子将她赶出去,就没有之后这两千年的纠缠了。但苏沐橙那样的人,真是赶能赶走的么?她既然听说了,又真的会下令将她赶走么?活该是自己命里的劫,既然躲不过,就等它落地开花,结为缘果。

 

 

荣耀联赛第四赛季涌现出无数优秀的选手,其中有两个漂亮的姑娘。电竞之家抓住机会,一通炒作后将二人搬上某次头条。

 

楚云秀与苏沐橙相携步入采访间,一人抱着一个荣耀周边抱枕,乖乖接受采访。

 

“我和云秀是很好的朋友。虽然在场上会打得很激烈,但是场下我们会一起去购物啊,吃东西啊什么的。”

 

“是啊,有烟雨的粉丝收集了楚云秀选手比赛的视频,发现一遇到苏沐橙选手就会非常的有干劲呢!”

 

苏沐橙笑眯眯:“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觉得这个人漂亮又眼熟,难道在哪本杂志上看见过?是不是游戏方新的代言人呢?等她坐上比赛台的时候我还很惊讶呢!”

 

“那楚云秀选手,对苏沐橙选手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呢?”

 

“啊……很漂亮。”楚云秀摸摸下巴,“择偶标准。”

 

“原来云秀的择偶标准是漂亮啊,轮回战队在赛季末曝光的训练生中就有一个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小伙子呢。云秀会期待与他的对战么?”

 

“当然期待,我也希望能在联盟中遇见更多的新鲜血液,虽然我自己也还是新鲜血液。”楚云秀回答得十分官方,“不过就择偶标准来说,还是沐橙吧。”

 

第二天的报纸详细描述了楚云秀选手的择偶标准:漂亮,温柔,会打荣耀。

 

唉。

 

我们来日方长。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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