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苏/BE】江山拥雪

我曾答应她,打退了蛮子,就带她回长安。然我最后却是一个人逃回了长安。

江山拥雪,蛮子的军队在天边连成推进的黑浪。

恍惚间我又看见漫山遍野的桃花树,而她在树下,比桃花更美。


————————————


大概是……永安八年吧。

我的烟雨军在北庭都护府被埋伏,三百游骑兵死了二百八十九,送信的快马累的连挪几步去喝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一个裨将让我快走。

我是他们的将军啊,怎么能丢下他们。

但我只能走。

把大将军丢下回京报信,那是死罪。而我回去搬兵,他们或许还可以借地势躲藏周旋。我不能直接回长安,因为必经之路上,突厥已联合了流鬼国蠢蠢欲动。我只得舍近求远,穿过吐蕃,经由南诏,回到长安。

我得到了南诏王阁逻凤的帮助,他有个中原名字叫做叶修。

他说,你顺着官道一直走,翻过一座桃花山,就到益州了。那桃花山上,传说是有妖精的,你可莫要给迷了神色。

我在失去意识前想,这么美的女子,却出现在深山里,定非善类。

“我听说过你哩,你是楚将军,'三尺靑锋不肯饶,直把男儿超'的楚将军!”

她的手抚上我的脸:“你眼睛坏了,不过没关系,我能治好的。”

我嗅到盐巴的味道,原来她刚才是在煮盐。

“我要回长安。”

“你的眼睛都看不见了,怎么回长安?”

“摸着官道的土,走回去。我的将士还在北庭,我要去益州搬兵,再去长安向天子请罪。”

她在我眼上涂抹着大概是药物的手停下了:“……你不要担心。这里是桃花深处,你在这里呆上一月,人间才不过一天。”

我想起晋时有人写了一篇文章,讲的便是一个叫做桃花源的世外仙境。南诏国王果然不是好东西,还说这里有妖精。

妖精怎么会生成那个样子?不施脂粉,坠马髻是歪的,七彩的河蚌扇是她的珠串,桃花是她的簪钗。妖精该是浓妆艳抹,散乱了头发来勾引你的。妖精更不会为你疗伤,而是会趁着这个机会吃了你。

我连身处何方都不知道,只能依她所言留在这里养伤。

晚些时候吧,我感觉到风起,吹过我的眼睑微凉。她在我身边坐了有两个时辰,一直在给我讲山上的风物。这里一年四季桃花迭起,是以叫做桃花深处。从她住的竹屋出去是一大片竹林,最粗的能有人腿粗细。再往外是桃花林和其他杂七杂八的树木,灌木里跳跃着贪吃浆果的野兔,空中飞过的鸟是云雀。

“你是女子,为什么要上战场呢?”

“女子也可以封王拜相,我们不比男人差。”我顿了顿,睁开眼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黛色的,“我若是男子,就……娶你为妻。”

她虽然是个山野女子,可却比京城中那些终日只知披着红绿小衫贵人们干净的多。只可惜我不是男子。

第二天她便没有话说了,桃花深处统共就那么大的一点儿地方,能说得出什么呢?于是换我为她讲。我与她说起北庭雪大如席,吐蕃的瓜果与蒙纱的佳丽,还有南诏国嘴上能跑马的混账国君。我仍旧看不清楚她的样子,只知道她是坐在地上,我的椅子旁,双臂叠在我的腿上,再把脑袋搁上去:“唔,那个人是阁逻凤吗?”

“对,不过我们中原人都叫他叶修。”

“哈,我知道他,他弟弟的名字是我哥哥起的呢!”

妖精的话语里全是得意:“我的哥哥是苏沐秋!”

哦,苏沐秋。

白衣卿相苏沐秋。

叶修果然是在骗我。苏沐秋是南诏的清平官,如果是她的哥哥,她怎么会是妖精呢?

听说苏沐秋不只是南诏的肱骨之臣,还是叶修的发小。叶修大病一场性命危浅,他操劳过度先去一步,结果叶修却奇迹般的复活了。

“叶修骗我,说你是妖精。”我朗声大笑,“你若是妖魔鬼怪,我一定要杀了你。”

她也笑了,轻轻的问:“为什么呢?”

“总不能叫你为祸一方。”我慢慢的站起,摸到桌上,找到我的弓箭:“我射箭给你看。”

“可是你看不到。”

“你扔一块石头。”

她从地上拾起石砾一抛,我搭箭开弓,听见那石头崩碎的声音。她惊呼一声,我也笑了:“苏小姐……”

“我叫苏沐橙。”

第三日起,我们说起长安。我告诉她长安城上有一条朱雀街,还有东西市,很是繁华。

“与南诏相比呢?”

我很想说,南诏比之长安,那是云泥之别。但这样说,确是对她的哥哥有些不尊重。

“我对南诏不熟悉。”

“有时间……恩,可以请阁逻凤陪你参观南诏。”

“那你为什么呆在这里呢?”这几天她似乎没有下过山,至少我醒着的时候她一直都在我左近。山间景色虽然美好,总是看,不会腻吗?南诏都城也颇具规模,女孩子喜欢的香粉绫罗一件不少。有次我摸到她的衣袖,有些粗糙,仿佛是乡下妇人自己织的土布。

“我只能呆在这里。”

我一愣,便有些心酸。

南诏临近吐蕃,吐蕃又常受外邦骚扰,难免会波及南诏。她孤身一人,自然不方便四处走动。

“等我打退了蛮子,就带你回长安。”

苏沐橙仿佛很轻的笑了一声,却没有回答我。我有些恼怒又有些急切的探身想按她的手,却按在了石案上:“你不愿意?长安总比深山老林里好。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呆在这种地方?”

这次我听清了,她确是笑了。

“你什么时候回长安?”

“等眼睛能看见了。”

我目可视人的第一天,睁开眼的时候她并不在屋内。桌上用南诏玉镇纸压着张洒金的香纸,旁边一方澄泥砚里汪着未干的墨,洗干净的黑狼毫吊在笔架上。她说她去后山采野果,我若是醒来,可自行离去。

我将那张极为考究的纸翻来覆去的看着。

我猜她是名门之后。那镇纸,还有这香纸,加上同皇帝龙案上同地所产的澄泥砚,她在南诏非富即贵。虽然她躲到山中的理由我没有想通,但我却已下了决定。

等我打退了蛮子,就带她回长安。她不愿意呆在南诏,和我回长安总可以了吧。

我拿起她挂在门后的兜帽,拉下来遮掩了一下面孔,这才下山去。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坐在那道整齐的竹篱后面,怔怔的望着门上树节出神。

“坐在那里做什么?”

苏沐橙慌张的站起来,手指绞在一起:“你不是……走了吗?”

“果然如你所说,山下只过去了一天。”我将披风摊开,露出一些油盐米醋,“天黑了我再走。”

我终于能看清她的脸。青黛入鬓,明眸如镜。

她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就好像乡下的小妇人接过打猎的丈夫带回来的野味。

我终于再一次许下了我的承诺:“等我打退了蛮子,就带你回长安。”

她的眼睛慢慢的黯淡下去,像隆冬封水。她想说什么,捉紧了我的箭袖,最终只是淡淡的对我说:

“好。”


转年冬天,蛮子的军队打到了长安。一路过城拔寨,四海涂炭。江山拥雪,碎琼乱玉,却盖不住山河破碎,满目疮痍血色如霞。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你会不会在你爱上她很久以后才突然想起她,发现你早就喜欢上了她。哪怕有时间,有空间,是儒礼宗法,天下家国禁锢,还是喜欢她?

如果我能再见到她,我一定早就告诉她了。我为天下征战,十年戎马心孤单,偶尔也要不负责任的像闺里时自私一回,替自己着想。等我打退了蛮子,就不带她回长安了,我想去找她。

我终究只能同史官一起被埋葬在城下无数枯骨中,救不了社稷也丢了她。

蛮子的军队,每一步推进,都是血色与黑色蔓延。那是他们的黑甲军队与屋舍燃烧的火。一点点的火星腾空,受苦的灵魂解脱。

然后,我就看到如火鸟一般迫近的火星。我眯起眼睛,习箭练就的好眼力,勉强能分辨出那是个人影。人影再近,我看到了红衣上似乎还有大片的金绣。再近,是她真如鸟般飞上了城楼,落在我面前。

“我不是人,也不是妖。”

“是啊,你是苏沐橙啊。”

她穿红衣真好看,芍药用金线绣,也不媚俗。

她忽然笑了:“我等不到你带我回长安了,我自己来了。”

她的脸因为长途奔波,苍白混着风尘。我把腰间的酒囊递给她,她接过喝了一口,用手指顺着翻起的鹿毛。

“我是自缚灵。苏家事中原的咒术师,武皇帝破巫蛊,除厌胜,我们逃到了滇国,还带走了凤凰胆。我死在哥哥前面,去寻桃花深处的时候,从山上摔了下去。哥哥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剩下一口气了。哥哥把我做成灵体,养在我没有找到的桃花深处,每天三大碗心头血,让我自己修炼。我想,等我再修出肉身,就能下山了。结果哥哥为了叶修……”

南诏国主阁逻凤濒死回生,清平官苏沐秋暴亡。

“哥哥一辈子,都没有为自己活过。小时候为了我,大了为了南诏。”

“你修成肉身了?”

“嗯。”苏沐橙微笑,“所以我来找你了。”

“回去吧。长安城破,我可没有时间照顾你。”

我走到城墙边,远远眺着越来越近的蛮军。风吹得眼睛发涩,我闭上眼忍耐。

“做灵的时候,虽然不能离开,但是山里也很有趣呢。虽然有些寂寞,但总比死了的好。”她站到我身边,伸手盖在我的眼上,“你的眼睛还是不舒服吗?”

我不说话。蛮军越来越近了,城楼上骚动起来,火油与滚木被源源不断的抬上来。

“从今天开始,我来做大将军楚云秀,你去做桃花深处的苏沐橙吧。”

我惊愕的回头:“你说什么?”

她身上赤红的外衫已经脱下拿在手里,我回头的时候被那外衫罩住了半个身子。我突然有些恐惧,隔着衣衫捉住了她的手。纤细的手臂却好像化在了手心,我再掀开沉重的红衣。竹篱浅浅,桃花深深,再也不见烽烟四起的长安,南诏桃花深处,淡淡的暖意从脚底漫过全身。

“哟,你回来的很快啊。”

我转身,叶修坐在我坐过的那把椅子上,脱了龙袍,他更像是个离家出走的富家公子。

“自缚灵嘛,你现在灵力虚弱,估计连这个院子都走不出。”叶修起身,跺了几下因为久坐麻木的脚,“沐橙把她的脸给你了,不过不用担心,很快就能换回来。”

“我怎么去找她?”

叶修奇怪的看着我:“你以为你还能找她?你踏出一步这儿试试。”

我把他的话当成了威胁,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推不开那扇木门。

“她占了你的肉身,等她死了,你的脸就能还给你了。”叶修看着我,“苏家人,于情于爱,总是看不透。”


我不知道我在桃花深处呆了多少年。等我快能离开的时候,叶修来了,他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蛮子无数次进攻南诏,都被他顶住了。他被心腹用软轿抬上来,我陪他到后院,陪他坐在两座紧挨的坟茔前。

“这是你的,这是我的。”叶修咧嘴笑了,站起身的时候,没能跺跺酸麻的脚,而是一个踉跄,扑倒在供品前。他爬过去,靠着苏沐秋的墓碑,阖上眼说:“楚云秀。”

我答应了一声,把酒倒在地上:“你怎么了?”

他没回答我,头彻底歪在了墓碑上。

我收回空杯,跪在两座墓碑前,深深一叩:“第一杯,祭清平。鞠躬尽瘁,大家小家,只嫌己身。”再泼一盏:“第二杯,祭蓝颜。死生不忘,独残情字,今终得全。”

空空的瓷杯,整齐的码在墓前。我取下新做的鹿皮囊,把里面的桃花酿尽数倾洒。史传楚云秀将军浴血奋战,身被十创犹能挥剑杀敌。蛮夷王为之感动,下令盛殓其骨,葬之高山,望其家国。全国上下,不得为难汉人。

“第三杯,祭你。为家国,为天下,谢谢你。”


————————————————————


楼冠宁拼命的鼓掌,钟叶离哭的眼睛都肿了。

“谢谢苏小姐的故事,那么我们继续谈合同吧?这一块,就是从河流上游,到下面这儿,我们准备修一个度假村。从山腰引过来温泉,再……”

“对不起,我不打算出售。”

我笑笑,把面前的文件推回去:“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只是因为太久没有讲给别人听了。这块地,我不想卖出去。”

钟叶离哭着把文件放回包里:“老楼咱走吧。”

我目送他们二人离去,阖上门,想着是不是该到山下去请人把这里围起来。也说不定,能碰见个谁。

漫天白雪纷扬,好似那年北庭,那年长安。

江山拥雪,而你不在身边。晚安。



-FIN-

评论(3)
热度(108)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云妙绝 | Powered by LOFTER